季晅低下头去，咀嚼不医大夫的言语，自问：我留着这空瓶，又要作什么？

不穷乞婆见状道：“你这小子运气好，须知道不医大夫是不医人的。他医治你后，少不得要好好害你一番。这医人害人的把戏，倒似害人的还精深了些。不过你给了他机无悠的药瓶，他也不好意思再出手害你啦。”

不医大夫闻言更是得意，想起生平快事，便是三十年前生生地把一个少年的腿用化脉散弄成残废，这少年后来长成了，医术也颇为精深，对自己的废腿依然束手无策。

不医大夫想到一年后普陀大会，定能夺冠抡元，不由得激动起来。

季晅却是眉头微皱，心想这郎中既有高明的医术，何以不体念病者之苦，还要玩医人害人的把戏，岂不是把人命当儿戏么？

不医大夫见他神色，猜度其心念，复笑道：“人生百年，早死晚死，具是一死。多少人活着任人鱼肉，比死了更苦。但人们还要为如蝼蚁般的性命求医，实在是浪费我的手艺。”

季晅对这样的论调觉得愤愤不平，说道：“上天有好生之德，旁人的性命阁下不眷恋，若是你自身的性命呢？”

不医大夫笑道：“我不同。我问你，你活着是为了什么？”

季晅哑然张口，脑海转过千种念头，竟然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。

行侠仗义为民所苦，看来是天经地义之事，但说自己是为了行侠仗义而活，却又不尽然。

他从未问过自己这个问题，在不医大夫逼视下，更加答不出来。不医大夫道：“三十余年前，我还是个不问贫富只会傻傻救人的江湖郎中，那时我住在岭南的秀眉村。

我和娘子成亲一年有余，刚生了一个男孩。村里有家卖豆腐的，磨出来的豆腐特别香。我娘子总爱买来吃，和那豆腐店的小老板娘熟了。

那小老板娘作生意虽然勤奋，却存不了积蓄，因为她有个终日沈迷酒色，不务正业的丈夫。有一日，她带着她丈夫来我家求医。

她丈夫到我家时脸色苍白，站也站不直，趴在地上吐出的口口都是鲜血。我知道这是酒色交伐体虚阴亏之兆，忙了半个月，总算把他的命拉了回来。我交代他不可再饮酒，不可贪色，慢慢调养身子。季晅，你认为这人会听话么？”

眼角的泪光里，仿佛看见秀眉村的牌坊旧了，街角的水井旁长出青苔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遥远。

季晅道：“他已受了一次教训，当然会听大夫的话。”

不医大夫摇摇头，眼神更是黯淡。道：“起先几日倒是无事，他帮着豆腐店的生意，我也常去看着。生意兴旺起来，夫妻的感情也和好了。村里的人都代他们高兴，直到那年的腊月，大伙儿忙着张罗过年，突然传出老板娘尖叫声，她丈夫拿走了整年的积蓄。

这时我才知道，豆腐店有了积蓄，他就染上赌钱的习惯。赌输了又开始喝酒，拿不到钱就把老板娘打得鼻青脸肿。老板娘怕丢人，连我娘子都没说。

那年初三，老板娘一直没出来。我娘子不知哪来的勇气，撬开他家门，尖叫得心都要喷出来。原来老板娘死了，心口插着一把刀。他坐在地上喝酒，竟然冲我娘子笑。

我娘子急急后退，那人居然追了出来，一刀刀砍向我娘子，街坊邻居拦也拦不住。他还说，我又肚子疼了，又吐血了。都是你们给我掺的毒药。

我那天急着采药，一早就出门了。等我回来，家已被烧成焦炭，那未满一岁的娃儿活活烧死，娘子也被砍死在大街。你说，我当初若不救他，岂不是什么事都没了么？”

不医大夫续道：“所以每一个到我面前求医之人，我都问，你活着为了什么？没有人能答出来。他们只是不想死，只想醉生梦死，犹如蝼蚁。不求生，只求不死。这种人拿来练练手艺还可以，我不医大夫不救蝼蚁。”

季晅听完哑口无言，只能大力喘着气，心绪紊乱，想分辩几句，却又无能为力。

……

项无痕见季晅遇危，骑着宝马明珠便追。明珠通晓人性，见项无痕心急如焚，迈开四蹄沿着黄河追赶东海三怪的快船。

宝玉负了赵志、李沅二人，脚力不及，不一会儿连项无痕的人影都看不到了。

李沅勒马，看着漫漫烟尘。道：“赵志哥，我们想个法子，宝玉负了二人，赶不上明珠。”

志亦无善法，便道：“事有轻重，我瞧东海三怪未必有恶意。大哥聪敏机智，能对付得了。我们先回西夏，我再通知师父师兄，请他们相助大哥。”

李沅点点头，她到江湖历练一段时日，已明白轻重缓急的道理。

倘若王兄为了她又开战，不仅害了西镇，也害了西夏百姓。

两人回过马头，策马向西夏奔驰。

项无痕奔驰甚急，过了济南城。

明珠突然嘶声立起，项无痕摔下马背。

一个翻腾，天遥刀挥出，尚不知来人是谁，不敢轻敌，刀光似雪密不透风地护在身前。

只见一个青袍老者，右掌搭在明珠额头，明珠弓下身，一动也不敢动。

项无痕刀尖指着青袍客后脑门，高声道：“你是谁？为何挡我去路？”

那青袍客道：“你就是天遥派的项无痕？”

项无痕道：“在下便是，敢问前辈名号，为何阻拦我？”

青袍客突然放声大笑，他身材十分高大，挟以上乘内力，笑声有如山谷雷鸣。道：“我叫莫临。我问你，季晅那小子呢？你们不是成亲了，怎么没在一起？”

项无痕若儿女状，面颊酡红。道：“无痕与季大哥不过定下名分，尚未行礼。前辈取笑了。”

莫临不耐道：“那他人呢？还不给爷爷出来。”

项无痕有所警备，问道：“前辈找季大哥有什么事？”

莫临哼一声，叉腰道：“爷爷找那小子，需要什么理由。我问你，那小子活得好好的罢，身上可曾缺胳膊少腿的？”

项无痕道：“前辈何有此问？”